日本新闻:“东京奥运景气”成泡影,“丧文化”与排外主义兴起
2016年8月的里约热内卢奥运会闭幕式上,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化身“超级马里奥”,他头戴红帽、手捧红球,从一个绿色管道中钻出来接过下一届奥运会的火炬。
五年后,安倍晋三并没有现身东京奥运开幕式,奥运一直被视为“安倍经济学”的点睛之笔。如今,它已变成菅义伟政府的烫手山芋。
“东京奥运会财务状况或许是一场噩梦。”从事“奥运经济”研究多年的美国经济学家维克多·马西森(Victor Matheson)估计,新冠肺炎疫情给东京奥运会带来了至少50亿美元的直接损失,包括防疫支出、门票损失以及旅游业损失。
“美好的预期都化成了泡影”
在距东京奥运会主场馆4公里左右的晴海地区,现年71岁的中村俊浦经营着一家海鲜餐馆。不过,奥运会并没有带来期待中的“爆座”客流量。
2013年9月,东京决定申办奥运会时,安倍政府预计奥运会将为日本实现吸引5000万名外国观光客的年目标。
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,让日本政府不得不收紧入境政策。2021年7月8日,日本政府与国际奥委会等机构举行“五方会议”商定: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均不安排观众入场观看。
东京奥运会原计划销售780万张门票。截至“五方会议”当天,东京奥运会已售出了363万张门票。其中,95%的门票要退费给观众,直接门票损失超过900亿日元(约合人民币53亿元)。
“2021年3月,当日本政府宣布不接受海外观众的时候,东京奥运会的经济效益就已做出了巨大的减法。可以说,奥运观众带来的大部分经济效益已消失。”野村综合研究所研究员木内登英说。
据野村综合研究所估算,“无观众”将给东京奥运会带来6000亿日元的经济损失。
来自海外的观众通常比日本本土观众更爱消费。2019年,访日游客人均消费为15.1万日元。照此计算,100万海外奥运观众在日本的食宿、交通以及购物等旅游消费有望超过1510亿日元。
“一切美好的预期都化成了泡影。”中村俊浦说,为了迎接奥运会的到来,他在两年前就将海鲜餐馆装饰一新,还将菜谱配注上了中英韩法以及葡萄牙等多种文字。
奥运会的举行反而让餐馆的生意更加惨淡。自7月31日以来,东京都已连续四天超过4000人感染。目前,东京都已进入“紧急事态宣言”状态,餐馆等营业受到严格限制。
新冠肺炎疫情导致奥运会延期一年举行,还新增了多项开支。其中,东京奥组委至少雇用了三千多名工作人员以及大批合同工,一年的工资等开销超过10亿美元。按照东京奥组委的计划,奥运村现有的4100套房子将在奥运会后改为其它场馆或公寓对外销售。据《日本经济新闻》透露,延期导致比赛场馆设施支出增加了4.7亿美元的“沉没成本”。
承办奥运会之初,东京都和东京奥组委公布的奥运会预算为120亿美元。但是,日本审计委员会称实际花费超过250亿美元。东京奥运会的预算也是节节攀升。2013年9月,日本政府申奥时做出的预算为75亿美元。2019年12月,这一预算增加到126亿美元。
不过,奥运会承办费用超支已经是“国际惯例”。来自英国牛津大学的亚历山大·波泽等学者统计发现,1960年以来,每一届奥运会的实际花费通常要比预算高出172%,并且多数奥运会都亏钱,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足足产生了8.93亿美元的财政赤字。
“奥运经济效应”首次出现在洛杉矶奥运会。面对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债台高筑的前车之鉴,1984年的洛杉矶开始寻求私人资本和社会资本的支持,成功运作市场化奥运会。那一年,洛杉矶奥运会不仅没有负债,还盈余2150万美元。
如今,它的边际效应正在投机主义与过度商业化中递减。
1992年,巴塞罗那原奥委会秘书长在奥运会结束后发出感慨,“在筹办奥运会时,不要总是想着震惊世界,否则结束之后必然收获长久的痛苦。”
“大多数情况下,奥运会对主办城市来说都是一笔糟糕的交易。”美国经济学家维克多·马西森(Victor Matheson)认为,2000年悉尼奥运会、2004年雅典奥运会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个例外,得益于奥运会相配套的基础设施投资对经济的拉动作用,这些国家的经济在奥运会前都出现了明显的增长。
东京奥运会前夕,日本经济并没有出现“奥运景气效应”。2021年7月28日,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发布《世界经济展望报告》预测,日本经济增长率为2.8%,比4月发布的预期下调了0.5%,并预测日本的财政赤字可能创历史新高。日本第一生命经济研究所预计,东京奥运会将带来100亿美元的亏损。
“一面是笨拙的节俭,一面是惊人的浪费”
奥运村用废纸板做床、用电子垃圾制作奖牌、用回收塑料搭建领奖台、日本选手队服由旧衣服提取聚酯纤维制作而成……东京奥运会被环保主义者表扬“低碳环保”,却也被批评者质疑“寒酸”“假正经”。
作为奥运会主体育场,东京新国立竞技场耗费了1490亿日元,却没有安装空调,只有185台电风扇。为了压缩开支,东京奥组委还一度修改了场馆的原设计方案,因此而被日本建筑师矶崎新讥讽“形似乌龟”“一个粗大的垃圾”。
在不少当地人看来,新国立竞技场还多有不祥之兆。2017年3月,一名23岁的场馆建筑工人被曝因“过劳”而自杀。两年后,施工人员又在主场馆的地下施工中发现了至少187具骸骨,年龄跨越孩童和老人,部分死者生前可能受过虐待。据东京都教育委员会推测,新国立竞技场原址可能是一家寺院的墓地。
“一面是笨拙的节俭,一面是惊人的浪费。”餐饮业经营者中村俊浦指着一条通往东京市中心的废旧跑道说。
2018年和2019年夏天,日本有超过1000人死于高温酷暑。为了防止奥运选手出现不测,东京奥组委花费了数千万美元修建了马拉松跑道,并铺上了闪亮的反光涂层,试图将热量反射出去。
但是,这条42公里长的马拉松赛道依旧未能通过前期的测试。不久,马拉松比赛场地迁移到了距离东京八百多公里的北部城市札幌,那里空气更为凉爽。在东京,则留下了一条尚未完工的银色马拉松跑道。
东京奥运会以“可持续发展”示人,会场内外却总是风波不断。TBS电视台曝光,开幕式当天为志愿者准备的10000份便当中,因安排不当有至少4000个被扔掉。通常,奥运村的专供食物接近市面价格的两倍,一小份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标价510日元。
“为什么不把食物提供给贫穷儿童和无家可归的人?”“官员们根本不知道食物有多宝贵,应该亲自去体验农民的艰辛。”日本网民纷纷提出质疑和批评。
“便当风波”刚刚平息,朝日电视台又曝光了“客房空占”丑闻:为工作人员留宿而准备的酒店客房几乎完全没有被使用过,但东京奥组委却支付了全部费用,酒店方面也不得不每天坚持徒劳的准备工作。
不过,东京奥运会依旧是有史以来最吸金的体育盛会。截至2021年6月,它至少得到了31亿美元的商业赞助,超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总和。其中,多数资金来自日本本土企业,企业通常支付1亿美元才能获得“金牌赞助商”的称号。
“一个迷失了信心的国家”
日本的企业和民众普遍怀念1964年东京奥运会带来的“奥林匹克景气”。
1964年10月10日,裕仁天皇激动地宣布,东京奥运会开幕。世界上一次听到他的声音,还是他在1945年宣布日本在二战中投降。
“那时候,每一名日本人都对奥运会兴奋不已,庆祝国家从战争中恢复正常。”中村俊浦清楚记得,那一年,奥运会首次通过卫星进行全球直播,许多日本家庭为了收看奥运会纷纷购买彩电,冰箱、洗衣机和吸尘器等也开始进入普通家庭。
日本政府还投资了28亿美元兴建奥运基础设施,包括高速公路、新干线铁路、体育场馆和酒店,东京首都圈乃至整个日本的都市风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为了实现赛事的现场直播,日本企业相继开发出超小型摄像机、可通话麦克风、用于彩色电视播放的双摄像管分离辉度彩色摄像机,以及直升机用通讯技术等,开启了日本的“电子时代”。
此前,日本制造一直依赖“廉价”的竞争优势。1964年奥运会后,日本制造的品牌优势开始显现,松下、精工、富士等多个日本民族品牌走向世界。
1964年之后的十年间,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(GDP)增速除1965年为6.4%之外均超过10%。从1968年开始,日本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,舆论界一度出现“买下美国”的豪言壮语。
“那时候,日本整个国家都在快速运转,流露出一种未来的国家的感觉。”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历史系副教授永原宣(Hiromu Nagahara)说,如今,日本是“一个迷失了信心的国家”。
当美国等全球主要经济体为通货膨胀而烦恼时,日本经济却为通货紧缩一筹莫展。经济学家将其归咎于:人口老龄化导致社会需求疲软,日本进入低欲望社会。
1964年,当裕仁天皇宣布夏季奥运会开幕时,65岁以上的日本老人只占总人口的6%。如今,这一比例已超过28%。自2008年以来,日本人口数量一直在持续负增长。
人口老化问题正深刻影响着日本经济和社会:劳动力供给不足、需求与消费下降、社会抚养负担加重、社会创新动力不足……
2012年12月,安倍晋三再度出任首相后,他抛出了“三支箭”为核心的“安倍经济学”政策,包括宽松的货币政策、《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》(TPP)以及大规模的财政刺激。
东京申奥则被称为“第四支箭”,希望日本再现半个世纪前的“奥林匹克景气”。为了赢得奥运会举办权,安倍晋三还亲自“披挂上阵”,他在2013年9月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的奥运城市投票前抹着眼泪发表演讲,以打消国际奥委会成员们对福岛核泄漏的疑虑。
2021年7月23日,第32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日本东京举行。图为当地民众在东京新国立竞技场外观看烟火表演。 (新华社/图)
悲观、不满与排外主义
2021年7月23日,安倍晋三并没有出现在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,他的“观光立国”“科技大国”计划也相继落空,机器人、人工智能(AI)、环保氢能巴士等元素亮相开幕式,一些“前卫”的科技和文化元素也受到日本舆论“丧气”“魔性”的指责。
当前,日本依旧笼罩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风暴之中。2021年6月20日,共同社发布的一项电话问卷调查显示,高达86.7%的受访者担忧大型活动可能导致疫情反弹而反对奥运会。日本政府则做出了“安全·安心”的承诺,确保在不发生任何大规模疫情传播的情况下把赛事办成。
“不论你是否同意日本政府的说法,这些赛事的确在以非常高的风险进行。”罗伊·富泽(Roy Tomizawa)表示。他是《1964——日本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年》的作者。
但他认为,只要赛事一旦开始,人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体育竞赛上。当前,反对奥运的声音已明显减弱,但日本企业和民间的悲观和不满情绪依旧。
作为日本市值最高的公司,丰田汽车也是奥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之一,它曾不惜斥巨资在美国投放以奥林匹克五环为主题的广告。这一次,丰田却拒绝赞助奥运会开幕式。
在日本,与奥运会的任何关联都很敏感,可能引起奥运会反对者的反感。当前,汽车行业普遍面临着“芯片荒”以及神户制钢数据造假等危机,日本制造面临着普遍的衰落困局。
“奥运会没有带来经济景气,最多它只会给东京和它的周边城市带来好处。”现年79岁的福岛居民青木考(Kao Aoki)抱怨。
青木考的家乡是距离福岛核电站数十公里的双叶町。2011年3月11日,大地震导致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,青木考和家人一直在福岛县伊达市避难。他认为,用于奥运会的经费原本应该用于福岛重建与核污染处理。
日本政府被指责为奥运会投入了太多的“机会成本”。《日本时报》批评说,奥运村等场馆建设挤占了大量人力、财力和物力,一度导致东北地震灾区不少重建工程陷入停滞状态。
在东京奥运会开幕前夕,2021年7月20日,国际奥委会投票表决同意,在奥林匹克主题精神“更快、更高、更强”之后加入“更团结”(Together)。但是,一种排外情绪却在东京奥运会期间蔓延。
三天后的开幕式上,网球明星大坂直美(Naomi Osaka)缓步踏上台阶,点燃了象征“更团结”精神的东京奥运会主火炬。不久,她在比赛中的失利却点燃了日本社会深层的排外情绪。
大坂直美出生于日本,母亲是日本人,父亲则是海地裔美国人。一些网民在雅虎新闻(Yahoo News)跟帖质疑,“她都不太会说日语,怎么能代表日本?”“耻辱!赶紧滚回美国!”
在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,新国立竞技场南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,不少东京市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,响起一阵阵的掌声、欢呼声。到了夜里11时多,“丧文化”开始显现,人群中开始传出呐喊声、哭嚎声,纸巾、空罐和空酒瓶也堆满了草坪。
警察以及现场工作人员高喊,“把垃圾带走”“慢步行走,不要踩踏”。多名醉酒的男子还与警察发生肢体冲突。
近年来,日本社会“右倾化”情绪加剧,多次出现公开歧视外国人等排外主义现象。2017年3月31日,日本政府法务省一项针对旅日外国人的“实态调查”显示,超过三成受访者表示有受侮辱和歧视的经历,有四成受访者表示曾因外国人身份而遭遇租房被拒。
(南方周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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